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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,估摸著快到巳正了。

敦賢皇後一貫是依仗嚴燁的,所以請這道手諭並沒花他多大力氣。沛國公有功於社稷,如今府上嫡親的姑娘受了“重傷”,皇後不能出宮,著他代為探視也合情合理。他邁開步子便朝前走,流雲披風揚起一角,自成一派倜儻風度。

望著那個背影,桂嶸卻有幾分目瞪口呆。

“……”桂嶸咽了口口水,歪過頭去看姚尉,“方才風大我耳朵背,師父他說什麽來著我也沒聽清,千戶大人聽清了麽?”

“聽清了。”姚尉木訥地點頭,重覆了一遍方才嚴燁的話,“督主說,莫說是陸大姑娘傷了腿,就是毀了容,也得叫她乖乖進宮。”

桂嶸半天憋出個頗無奈的神態,覆又加緊了步子朝那人追過去,姚尉在後頭喊他,“小桂子,你去哪兒啊?”

他邊跑邊回頭,“師父請了皇後娘娘的手諭,要去沛國府探視陸姑娘的病情。”

******

昨個夜裏沛國府上下鬧了個人仰馬翻,妍笙滑了跤子,秦夫人將將卸完珠花頭飾換上裏衣,聽了這個消息連忙往松風園趕。連帶著陸元慶和江氏也從被窩裏爬了起來,最後到的陸彥習眼睛尖,一下便瞧見了石階上的一灘油跡,眾人方才大悟——大姑娘不是自個兒不當心,而是被人給害了。

偌大的沛國府,能對大姑娘動歪心思的人就那麽兩個,秦夫人便哭哭啼啼,夾槍帶棒地指責江氏母女。好在陸元慶心疼自己的閨女,當即便應允了秦氏的請求,將翠梨園的一眾丫鬟婆子全都傳來拷問了一番。

顧嬤嬤下手又很又辣,壽兒經不住她一道道的大耳刮子,咬出了曾經瞧見墨兒鬼鬼祟祟地端著菜油往松風園走,於是乎,真相大白。

墨兒,是陸二姑娘陸妍歌的貼身丫鬟。

妍笙才將喝完大夫開的藥,將將在牙床上躺下身子,外頭便隱隱傳來了一陣鬼哭狼嚎,殺豬似的淒厲又悲愴。她頗無言地扶額,同玢兒兩個相視無言。

翠梨園同松風園距得近,她曉得,這是她的妍歌妹妹又鬧騰開了,仍舊是昨個晚上那一套,不僅說辭不變,連帶著每句話的口吻都一模一樣——

“下雪天路本就滑,分明是她自己不當心,卻硬要冤枉我害她!什麽菜油的我一概不知!墨兒這蹄子受了指使誣陷我,父親您怎麽這樣偏心!她是您女兒,我也是啊!平日裏受盡長姐的窩囊氣也便算了,這回竟還變本加厲了!父親,父親您怎麽不相信女兒呢!”

然後是一陣劈裏啪啦的清脆聲響,妍笙皺眉,不曉得妍歌又把什麽值錢東西摔了個稀巴爛,又聽見她哭喊道,“活著也是受氣!我還不如死了呢!一了百了,省得礙嫡母和長姐的眼!女兒只有下輩子再孝敬父親了……”

不行,她不能再聽下去了,如果再這麽聽妍歌鬧下去,她擔心自己會沖過去替她將上吊繩系好結,然後請她把脖子往裏頭伸——就不嫌累麽?折騰個什麽勁兒?既然活得那麽辛苦那就趕緊死好麽?

“去,”妍笙臉上很不耐煩,一掀錦被坐了起來,眉毛都擰到了一堆,指了指窗戶道,“將窗戶合上,本來腿就疼,吵得人更心煩。”

玢兒悻悻應了聲是,便走過去將兩扇雕文繁覆的窗葉合了過來。

哭鬧聲總算是小了些,她倒在榻上瞪著房梁頂,身子挺得筆直,有些像挺屍。玢兒走過來打望她的臉色,挨著腳踏坐下來,朝她沈聲道,“小姐,二姑娘也忒過分了,奴婢看,您得尋摸個時間去收拾收拾她。沒的讓她覺得您沒脾氣,要騎到您頭上來!”

妍笙嗤笑了一聲,動了動腿,不動還好,一動便扯到了左膝蓋的傷處,她疼得齜牙咧嘴吸了口涼氣兒,將左腿擺在了一個比較適意的位置上,嘆了聲氣,“我也想啊,可我得走得動啊!”不過,仔細想來,妍歌這回也算是幫了自己大忙。

其實妍笙的膝蓋只是皮肉上的小傷,大夫說並沒有傷筋動骨,可她喊起疼來沒命似的,倒還真像那麽回事兒,連醫士都無言以對。沛國公拿著應選的詔書愁得胡子都白了,這下倒好,女兒成了這副模樣,連床都不能下,怎麽還能入宮呢?

心頭對庶女妍歌的不滿也愈發深濃起來。

正這個當口兒,府門外頭的小廝卻忙跌地跑了進來,神色有些不安的樣子,通傳道,“老爺,東廠的嚴督主來了,說是奉了皇後娘娘的手諭,特來探視大姑娘。”

陸元慶一楞,正要開腔,眼風卻已經瞥見了那玄色披風的一角,一個高個兒的漂亮男人已經繞過了日照紅梅屏朝這方緩緩走來,身後還跟著一眾東廠廠臣。那張如玉的面龐上帶著笑,微微抱拳朝他笑道,“國公大人,皇後娘娘掛念陸小姐的腿傷,著我來看看。”

嚴燁是內監,著令他代為探病也不是不能夠。那番話聽起來……似乎還是有些道理的。陸元慶臉上堆起笑容,朝他揖手謝恩,“臣多謝皇後娘娘。”這尊佛往府裏一杵,整個天都黑幾分似的,沛國公也不做耽擱,比了個“請”的手勢,朝他道,“廠公請,我這就陪您過去。”

嚴燁卻微微一笑,“大人就不必相隨了,皇後娘娘有話著我帶給大姑娘,旁人不便聽的。”

這回陸元慶臉上的笑有些僵硬了,皇後娘娘何時跟笙姐兒熟到這份兒上的?竟然還有秘話請了這個廠公代傳?

然而心頭的疑惑終歸只是疑惑,朝堂上混的人都知道,但凡嚴燁開了腔,再荒誕的事也能變成順理成章,就算死的也必須是活的。他臉色不大好看,轉而又想,這人再如何也只是內監,算不得男人,雖說不合規矩,但他開了口,自己想反駁是不能的。

因又無可奈何道,“小女的閨房在松風園,廠公且隨我來。”

☆、病裏嬌嬌

? 久不見日光,即使是微微一絲霞芒也能教人心神馳意,更何況今日還是難得的太陽天。

妍笙傷了腿,自是驚動了平日裏與沛國公交好的一眾權貴親友,活血的止痛白玉散,舒活筋骨的九花玉露膏,祛除疤痕的神仙玉女粉,諸多世間罕見的珍奇藥品在頃刻間匯集到了松風園,在那張百子千孫富貴桌上堆得高高的。她望著眼前砌得跟小山似的奇珍異藥咽了口唾沫,悻悻地望向同樣目瞪口呆的玢兒。

“那個……原傷得不重的,這麽一來倒教我過意不去。”她眨眨眼,神態之中有幾分愧怍。硌在石階上頭那一回的確是痛慘了,她那時候甚至以為自己這回賭大了,恐怕左腿是廢了。結果大夫來一瞧,卻只說是皮肉傷,沒有傷筋動骨。妍笙慶幸之餘又感到一絲不甘心——傷得不重怎麽行呢?

不是不知道應選的規矩,但凡身上落了疤的姑娘,甭管多高貴體面,一樣會讓尚宮局的嬤嬤撂牌子。但是她怕啊!施派她入宮是父親和嚴燁的意思,父親這邊還好,可整個皇宮大內都是那廠公的地兒,只要那人一句話,尚宮局的一眾婆子放了水也不是不可能的。不怕一萬就怕萬一,想到這一層,陸妍笙所幸咬咬牙,將自己傷到皮肉的腿傷硬生生養出了斷了幾根骨的姿態。

玢兒瞪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桌上的寶貝,微蹙著眉頭道,“小姐,您這廂可鬧大發了。臨安城但凡能叫出名號的人家都來向你表關懷,這一桌子的好東西愁得奴婢怵得慌,不然……咱們都送還回去?”

妍笙做出個酸溜溜的表情,睨她一眼,“送回去?哪兒有這樣的道理,你見過潑出去的水往回收的麽?”邊說邊小心翼翼地挪動身子,試圖去夠那小案上的梅花綠豆酥,玢兒探手從青花瓷碟子裏撿起一個地給她。她接過來咬了一口,包在嘴裏鼓囊囊地嚼著,含糊不清搖頭說,“既駁面兒又打臉,還讓人覺得咱們沛國府瞧不起人,不好不好。”

“那照著您的意思……”玢兒抽了抽嘴角,伸出一根指頭指著那張桌子,“您全得挨個兒消受了?”

消受?妍笙臉黑了一半兒,饒了她吧!原還沒病的,等那一大堆東西往身上一抹肚子裏一倒,可指不定折騰出什麽毛病來。補身子沒補到點子上也是傷身體,她可沒那麽傻,好不容易回到十五的年紀,花兒樣的年歲,她還想多活幾年呢。

想著便嘆了口氣,將最後一口綠豆酥咽下去,吩咐道,“算了,你將這些都收起來,若是父親母親來問,就說我正用著呢。”

玢兒無奈地點點頭,應了個是。接著便動手將桌上的瓶瓶罐罐抱在懷裏往儲物閣走,邊走嘴裏還嘀咕著,“分明沒什麽厲害,偏要瞎折騰,好端端的裝什麽病,小姐真是老天爺派來收我命的。”可不是麽?昨兒夜裏滑了跤,她又挨了夫人好幾道耳光呢!幸虧後頭查出來是二姑娘使的壞,夫人一門心思治翠梨園的去了,這才讓她撿回條小命兒,萬幸之至呵。

妍笙耳朵尖,一個眼神兒掃過去,陰森森地瞇了瞇眼,“我說玢兒,你嘴裏嘰歪什麽呢?來來來,說大聲點兒,讓小姐我也聽聽。”

玢兒闔上紅底黑面琺瑯盒的大蓋,砰的一聲響,她回過頭朝妍笙訕笑一個,“沒啊,奴婢什麽也沒說,小姐您聽錯了。”

陸妍笙正要開腔說什麽,卻聽見松風園外頭立著的丫鬟提起繡花鞋走進了屋子,微垂著頭恭敬地說,“小姐,老爺來了,身旁還跟著一個高個兒的公子。”

她微愕然,高個兒的公子?她爹是不是老糊塗了,什麽公子也不能能往大姑娘閨房裏帶啊!這不是亂了規矩沒了套數麽?不由蹙著眉頭追問,“是什麽樣的公子?哪家府上的?”

小丫鬟有些迷茫的樣子,只搖了搖頭,“奴婢沒見過,也不知是哪個府上的。”想了想又補充了幾句,雙眼裏頭隱隱有幾分躍動的光,“那公子穿著蟒袍戴著描金帽,個子高高的膚色白凈,模樣活脫是個仙府人。”

“……”

隱隱猜到了來者何人,妍笙身子一軟幾乎要往下跌,甚至連坐都坐不穩了,渾身上下霎時冰涼了個徹底,手都微微地顫抖起來——怎麽越聽越像嚴燁?可是怎麽可能呢……她眼中交織著怔忡與震驚,吸了一口氣顫聲道,“玢兒,快,扶我去床上躺著,快點兒……”

玢兒見她這個反應自是不明所以,只是依言扶著她將她帶到床上躺下,蓋上了錦被放下了床帳。妍笙合了合眸子,慌什麽?即便真是嚴燁來了又如何,她在榻上躺著,傷了腿下不了地是整個兒臨安都曉得的事,她就不信他還能將自己綁著送進神武門。

她心裏暗暗打定了主意,大睜著一雙晶亮的眼睛瞪著床帳頂子,胸腔裏頭噗噗噗直跳。少頃,便聽見一陣腳步聲,接著就是沛國公的聲音從床帳外頭傳來,他清了清嗓子,沈聲說,“都出去候著吧。”

“是,老爺。”這是玢兒和另個小丫鬟細細的嗓門兒,接著又是一陣細細碎碎的腳步聲,是踏過門檻去了。

陸元慶探頭看了一眼垂著帷帳的牙床,聲音稍微輕了幾分,試探著喚道,“妍笙?妍笙?”

“唔……”陸妍笙深吸一口氣,捏著嗓子佯作將將被喚醒的模樣,咕噥著應,“怎麽了父親?”

沛國公側過眼看了看身旁的高個兒男人,只見嚴燁的面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,淡淡其華,眼簾微垂,專註地看著那牙床。他遲疑了一瞬,這才又道,“妍笙啊,皇後娘娘憂著你的身子,特著了督主來探視你呢。”

聞言,陸妍笙心頭暗暗冷笑,隔著床帳朝外頭道,“原也不是什麽大病,卻勞皇後娘娘掛念,臣女著實罪過,臣女謝過娘娘,也謝過督主了。”這番話語言辭懇切,三分驚喜七分感動,倒還真能讓人以為她是惶惶又喜。

嚴燁微微挑眉,聲音出口也是一貫的溫涼低潤,“陸大姑娘不必多禮。”說著便轉過頭望向陸元慶,閑閑道,“大人自便,我將皇後娘娘的話同姑娘交代完便出來。”

沛國公捋捋胡子,臉上的神色有些不情願,又去看嚴燁,卻見他面雖帶笑眼中卻含霜雪。只那麽直挺挺地立在那兒,便成一股壓人的氣魄。那副五官仿佛帶著一種天生的貴氣,便只是那樣笑顏說出的一句話,已是顯而易見的不容置否。

妍笙傷了腿,又適逢這應選的日子,錯過的話今後還想安排她入宮就不大方便了。雖說尋個由頭也不是不能,到底名不正言不順,恐落人話柄。也罷!笙姐兒入宮封妃總歸還得靠這個廠公引路指點,況且他本就是個內監,便是真有什麽歹念也是有心無力,也沒什麽可顧忌的。

“……”這麽想著,陸元慶微微頷首,接著便旋身踏出了房門,反手將門閂帶上。

“砰”的一聲響,驚得陸妍笙幾乎要跳起來——她爹是怎麽了?還真將她和那個閻王留在一處?腦子沒進水吧!什麽勞什子傳話,什麽話不能當著大家說,這個宦官一肚子壞心腸,準沒好事的!

她心裏嚇得直打鼓,冷汗把褥子都浸濕了,豎著耳朵去聽床帳外嚴燁的動靜,卻半天沒聽見任何聲響。

“……”她翻了個白眼從床上坐了起來,幹咳了兩聲,故作虛弱有氣無力道,“督主,臣女病容醜陋,不能問您老人家安了。皇後娘娘托您帶什麽話,您就說罷。”說完了就趕緊滾吧,她這兒的小廟可容不下您這尊大佛啊。

恰是此時,床帳卻忽地被人撩了開,妍笙坐在牙床上始料未及,就那麽楞生生地暴露在那雙透著涼意的眼睛下。

嚴燁立在床前,右手的食指與中指修長白皙,拎起了帷帳的一角,面上的神色瞧不出一絲喜怒,只那濃長的眼睫微微掩下,端詳著榻上的小姑娘。

一副大驚失色的神情,那雙晶瑩的眼眸裏盈滿的是震驚駭然,顯然沒有想到他會突地撩開半月牙床的帳子。那日瑞王府中見她,是嬌麗的,明艷的,睿智的。此時此刻,陸妍笙坐在閨房的床榻上,月白的中衣包裹下的胴體線條優美而撩人,黑而亮的青絲在腦後隨意地編成了一條粗長辮,俏麗的面容不施脂粉,卻仍舊清光瀲灩。他的眼裏浮起一絲興味,瞧見了那紅艷艷的唇畔邊兒上的糕點末兒。

眸子不著痕跡地掃了一眼小案上擺放的綠豆酥,他唇角的笑容又濃了三分。

陸妍笙倏地從震驚中回過了神,面上一陣青一陣紅,扯過錦被將自己裹了個嚴實,朝牙床裏頭縮了縮,惱道,“督主,您這是做什麽?有什麽話隔著帳子說不得麽?”

天下間哪兒有這樣的事情,進了姑娘的閨房還不由分說就撩人的床帳,這人究竟懂不懂什麽是禮義廉恥?

嚴燁微微蹙眉,連擰起的眉宇也是一道風景。他居高臨下地睥著她,徐徐道,“我今次來,是告訴姑娘,內閣們翻過了黃歷選了吉日,應選的就日子定在三日後,”說著微頓,他頎長挺拔的身軀徐徐俯低下來,沈寂的眼睛註視著妍笙,直驚得她不停朝後退,直到後背抵上墻,覆一笑,“姑娘可記清了?”

一張禍水容顏近在咫尺,妍笙抵著墻朝後縮脖子,深吸一口氣鎮靜道,“可惜臣女左腿遭了重傷,想要入宮侍奉聖駕是不能了。”

他頗疑惑地哦了一聲,凝眉斂目的看她,微涼的手卻伸進了暖烘烘的錦被,隔著薄薄的一層布料覆上她溫熱的左腿。

他的手冰涼,直激得她一個哆嗦。

陸妍笙懵了,被這個舉動嚇得幾乎要尖叫,又望見他朝她莞爾一笑,和風霽月般流麗惑人,豎起一根指頭在薄薄的唇間,低低道,“別出聲,驚動了外頭的丫鬟撞見這情景,您不想吧?”?

☆、威逼之道

? 嚴燁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,能勾魂兒似的,直教她心口都緊起來。妍笙的雙手在錦被下動了動,死死握成了拳頭,心頭又羞又怒,眼也不眨瞪著他道,“督主,有話大可好好說,您是在禦前侍奉的人,規矩禮數應當最明白的,這麽個樣子不成體統。”

她壓下心頭摑他一記耳光的沖動,千遍萬遍地說服自己冷靜冷靜,不能對他動手。這人是東廠的督主,手裏握著生殺大權,先斬後奏皇權特許,自己絕不能冒然觸怒他。妍笙眸子動了動,既然不能頂撞,那就只能斡旋。他要給她難堪,她也沒有任人魚肉的道理,大家手裏都攥著東西,若是逼急了,大不了來個玉石俱焚!

上輩子是教他害死的,這輩子還能再來一次不成?她自認沒那麽傻。

嚴燁睨著她那張怒火中燒的小臉,細細地端詳著。和嚴燁有過來往的人都知道,他耍得一副好手段,無論是在皇帝面前還是臣工面前。見人說人話,見鬼說鬼話,他會識人,往往能一眼看出這人的心性,也懂得怎麽利用人的弱點。而現在,他從那雙明艷的眸子裏頭看到了濃烈的恨意,這令他感到意外與好奇。

如果沒有記錯的話,這才是他們二人的第二回見面,這個丫頭怎麽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呢?只是因為上一回那句輕描淡寫的威脅麽?恐怕不是。

他的眼睛微微瞇起,透出幾分危險的意味,唇角卻帶著笑容,朝她緩緩道,“姑娘也知道,我是個內監,貫是侍奉龍躬鳳體的,按摩的手上功夫不差。”邊說,那只微涼的掌隔著單薄的中衣,在她的腿部游走起來,竟帶著幾分撥撩的味道,慢悠悠道,“姑娘腿不舒坦,興許我能幫你。”

呸!鬼話連篇就知道唬人!

妍笙深吸一口氣,按住他游移的大手,那只手掌的肌理冰冷徹骨,仿佛沒有溫度一般,掌心起著一層薄繭。嚴燁會劍術,卻從來不露聲色,就連上一世同她親密至斯,也只讓她看見過一次他的佩劍。

她眼也不眨地瞪著他,皮笑肉不笑地回他,“督主這雙手是伺候皇上皇後的,臣女怎麽消受得起?還望督主自重,也不要折煞了臣女。”

嚴燁莞爾,反手將她的手握在掌心,力道大得讓妍笙覺得疼痛,她咬緊了牙沒有發出一絲聲響。他眼中滑過一線流光,忽地朝她靠得更近,陸妍笙的頭抵著墻壁已經退無可退,她雙眸隱隱泛起了一絲赤紅。

他的氣息是熟悉的,一靠近就勾動起太多過往。上一世的記憶如潮水一般襲來,紫禁城中八年,整整八年,她將自己最好的年華都糟踐給了一個如此卑劣無恥的宦官!最終的結局,竟然還是死在了他手上……

兩人的唇間相隔僅兩指。

她眼中盈上了淚水,嚴燁看見了。那些水珠子在她的眼眶裏頭打著圈兒,他頓覺幾分無趣,低低嘆出一口氣,伸手拂過了她的唇角。妍笙只感到一陣微涼的觸感滑過嘴邊,不禁一滯——他朝她笑了笑,“下回用了綠豆酥,姑娘記得掖嘴。”

“……”

綠豆酥……

妍笙腦子一嗡,頓覺一陣窘迫,偏過頭胡亂地在嘴邊舞了舞。

恰是此時,他的右手又在她的錦被下游移起來,肆無忌憚地掠過她的腿部,她慌了神,再度伸手去抓他的手,卻被他單手牢牢捉住,禁錮得死死的。嚴燁摸到了她膝蓋上的傷處,那裏微微凸起來,是綁紮的結帶。他避開那處傷疾,隔著裏衣撫過她纖細修長的小腿。

“督主……”她喉間哽咽了一聲,狠聲開口,“……您要什麽?”

費了好一會兒神,總算是沈不住了。

嚴燁滿意地楊起唇,手卻沒有拿開,定定地直視著她的眼睛,“三日之後,我會在神武門前恭候小姐大駕。”

指尖下的肌膚分明在劇烈地顫抖,她的神情卻絲毫沒有怯懦,陸妍笙冷笑了一聲,望著他一字一句地重覆,“督主的記性不好,臣女方才已經說過了,腿遭了重傷,不能入宮。”

聞言,他的面上沒有絲毫惱意,手卻順著小腿的曲線往上滑過去,就是料定了她會顧及自己陸府千金的名節,料定了她不敢喊人張揚——不免又覺得挫敗,竟被這人吃得死死的麽!

他怎麽能這樣,竟用這樣卑劣不堪的手段脅迫她一個女子,真是可惡!

陸妍笙的雙手被他箍得疼痛難耐,而那只右手已經到了她的大腿,並且還在往上游走,根本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!她心口一滯,深吸了一口氣。

“我答應你。”他聽見她顫抖著聲音說出了四個字。

就在剎那間,嚴燁便收回了雙手站直了身子,陸妍笙只覺渾身的氣力都被抽幹凈了一般,垂著頭伏在牙床上,心頭的憤恨升華到極致。幾滴水珠子落了下來,沒入錦被之中化為深色的一點,嚴燁毫無所動,只居高臨下的俯視她。

他理了理方才被弄亂的袖襕,伸手撫了撫腕上的烏沈木佛珠,聲音也冷了幾分,“姑娘是個聰明人,凡事也當看得通透。今後入了宮,榮華富貴享用不盡,這是祖上庇佑的幸事。往後紫禁城裏,我得尊您一聲娘娘,在您跟前兒也得自稱一聲‘臣’,相互照拂才是正理,您不該不明白。”說罷擡眼看了一番外頭的天色,才將露面兒不多時的太陽又偃旗息鼓地退到了烏雲後面,似乎又下起雪了。

他做出個無奈的神情,再側過頭看妍笙時,臉上已經又是平素的和善模樣,笑道,“陸姑娘這幾日就在府上好生養病,我還得回宮覆皇後娘娘的差,就先告辭了。三日後我會派東廠的人來接姑娘入神武門,我會在那兒等著您來應選殿試秀女。”

陸妍笙眼也不擡,冷聲道,“勞煩督主這樣費心,臣女著實過意不去。督主請回吧,沒的耽誤了跟皇後娘娘覆命,倒是臣女的罪過。”

嚴燁淡淡嗯了一聲,似乎又想起了什麽,捋著佛珠風輕雲淡地續道,“那日瑞王府裏頭您聽到的事,只要我有心,大可同沛國公扯上幹系。姑娘若生出了傻心思,可得好好思量思量。”說罷微微一頓,伸手拿起一個小案上的綠豆酥放到唇邊小咬一口,朝她微微一笑,“甚舔。”言畢拉開房門闊步離去。

“……”

那個人方才的話意思很明顯,若是東廠沈了船,沛國府便要跟著一起落水。妍笙絲毫不懷疑嚴燁方才的話,他絕對做得出那種事,可是事情為什麽會到這個地步……她將頭深深埋進臂彎,渾身都微微顫抖起來。

才剛還有的陽光已經完全沒了影兒,反倒是雪愈來愈大,玢兒走近房門見她埋著頭微微發抖,不禁駭人大驚,坐上床沿去拉她,急道,“小姐您怎麽了?嚴廠公跟您說了什麽啊您哭成這樣……”

“……”妍笙擡起頭瞥了她一眼,“誰告訴你我在哭?”

這時候又聽見一陣腳步聲朝這方過來,她連忙擦了擦臉躺會了牙床上,玢兒替她蓋上了錦被便立在了一旁。擡眼望一眼屋外,見是沛國公來了,便福身恭敬地喚道,“老爺。”

陸元慶隨意地嗯了聲,大步跨進裏間坐上了半月牙床的床沿,見妍笙的臉色似乎紅潤了些,便道,“笙姐兒,你可覺得好些了?”

“好多了,父親。”妍笙神色如常,微微點頭。

聽她這麽一說,沛國公心裏總算能舒坦幾分,他神色有些遲疑,試探地又問,“方才嚴督主代為傳話,皇後娘娘都有些什麽事交代你?”

“……”她垂下眼簾,低低應,“也沒什麽。皇後娘娘聽聞女兒腿疾嚴重,說大選之日會請廠公派人來迎女兒入神武門。”

陸元慶聞言一喜,神色裏有某種熱切,“皇後娘娘真這麽說?”

妍笙頷首。

這可真是再好沒有了!沛國公心下大喜,只以為是嚴燁在皇後跟前兒為這個女兒說了話,心頭不免幾分感激,因又朝她道,“今後入了宮,你可得好好感激嚴廠公。”說這番話,顯然已經是認為妍笙必會被留牌子賜位分了。

也難怪陸元慶有這份兒信心,陸府大姑娘一副花容月貌譽滿臨安,任同哪個名門的千金比都是佼佼。他心裏暗暗自喜,自家閨女往景仁宮外頭一站,在沒有比她更活色生香的了。旁的且都不提,單是東廠這棵大樹都足以為陸家女乘涼。

陸妍笙心頭冷哼,她的這個父親還不曉得沛國府一家都被那個奸宦給算計進去了,竟還讓自己感激他?別惡心了,她只巴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!面上卻只笑了笑,回道,“父親說的是,女兒晉了位分,一定會好好謝謝廠公大人。”?

☆、入宮前夕

? 於臨安而言,這個夜晚是一個異常少見的多雲之日。北方的冬天幹冷,濃重的鉛雲在天際緩緩漂浮,皓月的光芒從層層雲縫間透射出來。漆黑的夜空中沒有星,偶然興起一陣寒冽的冬風,將雲層吹得東飄西蕩,飄飄搖搖。

不得不說,人的潛力真是一種怪誕的存在,分明早上還疼得厲害的傷處,到了晚間卻奇跡般地好轉不少,膝蓋雖仍舊不能彎,但是比起前些時日的動彈不得好過多了。

三日的時光過得極快,白駒過隙轉瞬即逝,明兒個大早便是世家女入宮殿試的日子,陸妍笙愁得嘆了一晚上的氣,一聲覆一聲地嗟,直焦得玢兒都跟著煩躁起來。她搬了個杌子在抱月床邊兒,坐下來,又垮著小臉扯扯妍笙的衣角,“小姐,快別嘆了,您這唉啊唉的,聽得奴婢心口悶得慌。”

陸妍笙在軟軟的榻上翻了個身子,面朝著玢兒趴在繡花枕上瞧著她,將受傷的左腿翹起來擱在小案上,姿勢四仰八叉很是不耐看,幽幽又嗟了一聲,“明兒就要進宮殿試了,你是不知道,我都快愁死了。”

聞言,玢兒咂咂嘴,嘖嘖道,“殿試就殿試唄,您怕什麽?”她以為妍笙是在緊張,便格外仗義地拍拍她的肩膀,寬慰著道,“小姐,若要拼個旁的奴婢不敢說,比臉咱是不怕的,您這臉盤子往哪兒放都落不得下,放心吧。”

什麽叫拼旁的不敢說?陸妍笙臉黑一半,搡了搡玢兒的肩膀啐她,“有你這麽說話的麽?拼旁的怎麽了?拼個詩書禮儀庭訓家規我也……什麽跟什麽啊,一邊兒去,我這兒琢磨正事兒呢,凈給我添亂!”

玢兒悻悻地吐吐舌頭,又腆著臉湊上去,觀摩著陸妍笙面上的憂愁,蹙著眉頭問,“主子啊,您究竟在愁什麽呢?您忘了啊?明兒大清早東廠的轎子就要來迎您入神武門,依奴婢看,不就是個抱恙的皇上麽,還能吃了您不成?”說著聲音壓低了幾分,朝妍笙靠得更攏,神神秘秘道,“主子別怕,皇上如今病怏怏的,一時半會兒怕是不能人道,動不了您的。就算今後大好了也不打緊,女人嘛,都得過那一關,眼睛一閉一睜一晚上就過去了。”

陸妍笙上輩子死的時候雖然已經是二十五的年紀,因著嚴燁的關系,她對於男女之事也大致懂個一二,然而一二畢竟只是一二。從某種程度上來說,上一世,她到死都是個雛兒。他們二人相處了八年最親密的觸碰也只是在腰桿兒上頭,男人的身子她也只見過一半兒,也是那督主的。

那廠公瞧著面皮好,跟個小白臉兒似的,然而畢竟習武,上半身很是精壯有力,只是傷痕多了些,尤其背部,左一道鞭痕右一道刀傷,每每瞧著都令她臉紅得要滴血……

這番話勾起妍笙臉的一些回憶,登覺臊得發慌,又夾雜無盡痛苦恨意,狠狠剜了玢兒一眼,嗔怒道,“你個丫頭片子,要是我沒記錯,你過了年才滿十五吧,這些話說出來也不嫌臊!這樣的臟事兒你都是從哪裏聽來的?”

她發怒,玢兒卻也不怕。這個主子打小和她鬧騰慣了,關上松風園的門兒就跟親姐妹似的,她一點兒不怕妍笙發怒。聞言只是嘿嘿一笑,嬉皮笑臉的樣子,“小姐您別忘了,我娘從前可是在延禧宮當差的姑姑,這些事兒都是她跟府裏嬤嬤們嘮嗑時被我聽來的。”說罷,玢兒抿嘴笑,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了,“她們以為我年紀小聽不明白,其實啊,我什麽都知道。”

這麽一說,妍笙倒是了然幾分。

玢兒的母親方媽媽過去是宮娥,後來滿了二十五出了宮便到她們沛國府當差。她側過眼睨著坐在杌子上的小丫頭,眉眼靈動渾身上下都是年輕的朝氣活力,她定定地看著她,忽然又記起上一世在冷宮中,玢兒始終對她不離不棄,直到去給一個太監做了對食,從此杳無音訊。

天底下什麽樣的男人都比太監強,她怎麽這樣傻呢,這一輩子不就都毀了麽……眼眶忽地紅起來,妍笙吸了吸鼻子伸手撫上玢兒的手背,沒頭沒腦就是一句,“你放心,就算我最後還是進了宮,也不會再委屈你的。”

玢兒一怔,顯然沒明白小姐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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